《忏悔录》:你的永恒,即是我的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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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中学时,杜甫有句诗记得非常深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却不知道,其实在那以前的三百多年,远在地中海沿岸的奥古斯丁,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在他《忏悔录》中,他说,你的永恒,即是我的安宅。(第五卷,第十四节)这句话说的非常了不起,这里的你,即是他的信仰。只要信仰能永恒,那么哪里都是安宅。

概述

读完漫长晦涩的《西方哲学史》后,再读这本书感觉非常的轻松。基本上没消耗多少时间与精力就读完。而且,这本书,差不多都是读完的。我在看完第一章之后,越来越觉得奥氏文笔的简洁优美力透纸背,便不自觉的开始出声阅读起来了。然后就一直读到十三章的最后。这是我第一次,出声读书体验。感觉蛮不错。特别是遇到生词的时候,如果是看书,会一眼就扫过去,但是如果读书的时候,一个字若是发不出正确的读音,就会卡住,即时你懂它的意思。

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一本中世纪的宗教书籍,竟然让我获得了很多意料之外的收获。

忏悔录大致分两部分。部分一,章一至章十。部分二,章十一至章十三。部分一主要回顾了自奥氏出生至其母去世间,奥氏精神世界的变化与起伏。特别是八,九,十这三章,详细的描写了奥氏转信基督教时的思想准备与变化。部分二则主要着力于解释圣经创世纪中最基本的一些问题。个人而言非常喜欢第一部分。至于第二部分,读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那样的感觉:明明你知道了一份试卷的正确答案,却有一个人滔滔不绝地给你讲着错误的答案,并且还解释的振振有辞,好像他说的确实是正确似的。因此第一部分我读到非常愉悦,而第二部分则恰恰相反,很痛苦煎熬。

初读忏悔录时,我有种惊喜的感觉。那感觉,穿过文字,透过纸张,闭合双目,仿佛我看到了奥古斯丁。那感觉,让我觉得我认得他。因为他那种自觉的拿起笔来,认真仔细地审视自己,用文字记录并刨析自己思绪的状态,对我而言,是似曾相识的。是的,就这个角度看,我也有写过与之意义相像的文字。我也经历过那种宗教般感受的虔诚的,真心的,纯粹的精神体验。在阳光下打开自己,放出灵魂,让圣洁的光,照射进来,照透灵魂的每一个角落,照清楚心中的每一丝瑕疵,每一粒尘埃。

我想象着站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对着他们诉说所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罪恶的秘密。说干净,灵魂中每一处的畏惧。

那种精神状态,真似一种宗教体验。所以当我翻开忏悔录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就有了那种久逢的惊喜感。奥古斯丁肯定也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写出这本忏悔录的。而我,一直以来,一直要做的,一直要写的,不也是这样一本忏悔录吗?

因此,我翻开忏悔录的时候,我的感觉是翻开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忏悔录。是我熟悉的精神体的自述录。

相对于部分二,部分一大致的叙述了他的个人经历。但涉及到一些负面的实例时,他写的还是比较隐晦,比较保守。当然,或许在中世纪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激进了吧。这一部分的一个核心问题,或者说,也是整部忏悔录的核心问题在于,对让奥古斯丁的信仰产生转变的原因的分析。我具体从两个方面着手,第一,奥氏母亲的影响;第二,公教会的经营。

奥氏母亲的影响

奥氏大致生在一个家境还算不错的家庭中。至少奥氏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拥有女奴的小姐。应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相对而言,奥氏对其父亲的印象要稀薄的多,关于其父的描述也仅在为了衬托其母亲的慈爱伟大时,有那么寥寥几笔的刻画。由此可见,奥母对奥氏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而奥母就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奥氏大致上成年后不久,父亲就去世。在此之后,他几乎一直是与母亲居住在一块的。因此,母子感情非常深厚,甚至当奥氏厌恶迦太基的教学环境,决定要启程去罗马的时候,因为担心母亲的阻拦,不得不夜里偷偷地出发,不辞而别。即使如此,没过多久,思子心切的奥母就不远万里,历尽艰辛,赶往米兰,与已于米兰执教的儿子重逢。由此可见,母子感情之深,完全不受空间距离的阻拦。

可是横挡在他们母子之间,其实却一直有一道厚重的精神隔膜。那就是奥母信仰基督教,而奥氏信仰摩尼教。正是这堵由信仰所筑起的心灵长城,一直以来,不断的消耗着奥氏的心理能量。从奥氏的笔触中可以看出,奥母是个精神力量饱满强大的人。书中也多有记载奥母的为人深受邻居的爱戴。

为什么奥氏会慢慢的脱离摩尼教,并且一点一点陷入基督教的泥潭之中呢?

一个推测就是在母子俩的精神拔河中,奥母胜出。奥氏在精神的某些方面对奥母有较深的依赖。为此他也多有抵触与反抗,反抗的一个结果就是离开迦太基,去往罗马。虽然他给出的解释是不满迦太基学校中的教学环境。

之所以要这样去理解,是由于奥氏加入母亲所信仰的基督教对维系其母子关系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毕竟奥母在奥氏平日的生活圈子中是受爱戴的,有名望的,有影响力的。而对奥母而言,一个异教徒的儿子,是让她很难以释怀的。终其一生,她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希望奥氏能改信基督教。

但这是一种长时间的影响。才逐渐的消耗掉了奥氏对基督教抵触的力量。

当最后,奥氏终于皈依公教会的时候,奥母便了无心愿,心满意足地去世了。也是因为她一生揪着这心结,终于得以实现,了无牵挂。

公教会的经营

虽然书中没有明确的比较过,但大概可以感受到,在奥古斯丁所处的时代里,也就是公元四世纪到公元五世纪,基督教在欧洲的影响力要大于摩尼教,而在地中海沿岸的非洲则相反。因此,早年一直呆在非洲的奥氏或许由于环境氛围因素,信仰了摩尼教。但是到了欧洲后,却又逐渐的信仰了基督教。

其中有一个关键的时期,就是奥氏的信仰真空期。在他离开迦太基之后,到他确定要信仰基督教之前的这段时期,基本上他是既不信仰摩尼教,也不信仰基督教的。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一段时期。这一段时期,他的逻辑与思想还比较可靠。他自知摩尼教虽然靠不住,但未见的基督教就靠得住。那个时期,他的思想已经突破了摩尼教的迷雾,看透了宗教谎言的本质。他所提出的问题,即使是摩尼教名气最大的博士,福斯图斯,也无法将其解答。“他很谦虚的推却了,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务”(第五章,第七节,第84页)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信任基督教。他只是对摩尼教失望。只是在观望,在找寻,可以靠得住的信仰的安宅。

但是,去了罗马,去了米兰之后,这一切开始发生转变,他逐渐地由一个理性的,逻辑清晰的,思维缜密的人,变得慢慢的糊涂起来。首先,他开始接触了基督教史最富名望的三博士之一的布罗西乌斯主教。(当然奥古斯丁自己也是三博士其中之一,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他逐渐地就被布氏的气质所吸引。注意,是气质,不是学识。虽然他认为布氏为人优雅,举世闻名,是个杰出的人。但他并不期望布氏可以解答他的宗教疑惑。“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已被他的辞令所吸引,但对于内容并不措意,甚至抱着轻视的态度,我欣赏他谈吐的典雅……(第五卷,第十三节,第94页)

这个时候,他依旧清晰真理在心中的底线。即使被基督教人物的个人魅力所吸引,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见解。那为什么后来逐渐模糊了这条底线呢。第六章第三节的最后一段(第101页)是一段关于对圣经中神按照神自己的肖像造人的分析,这段分析,我以为,恰到好处的暴露了他跨越真理底线的痕迹:

“我一朝发现你通过慈母教会赋予恩赐而使之再生的精神子女们,对于《创世纪》上‘认识依照你的肖像而创造的’一节的解释,并不教人相信或想象你具有人的肉体的形状,虽则我对于精神体的性质还是丝毫捉摸不到,但我已经很高兴地感到惭愧,我多年来的狂吠,不是反对公教信仰,而是反对肉体想象出来的幻影。一个本该研究学习的问题,我却先予肯定而加以攻击,在这一点上,我过去真是太鲁莽,太放肆了!你是高高在上而又不违咫尺,深奥莫测而坚临一切,你并无大小不等的肢体,你到处充盈却没有一处可以占有你的全体,你不具我们肉体的形状,但你依照你的肖像造了人,人却自顶至踵都受限于空间之中。”

奥氏认为神不该具有肉体。所以起初当他读到圣经中神按照自己的肖像创造了人的时候,对此加以否定与攻击。而这一处文本,对于分析,如何他会转变为,能接受神依照自己的肖像创造人这句话起到了很有效的作用。

从文字的语气来看,言语中充满着对第二人称,你,的尊敬。这种尊敬,是一个不信仰上帝的人所不具备的。由此而推论出,此刻在思想上,他已经做好了接受基督教的准备。而圣经中的许多漏洞,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不再是不可饶恕的伪理,而是他在接受基督教信仰的道路中的绊脚石罢了。他是急于去接受基督教的,为此,他也急于回过头来,对过去的,对于真理的坚持一一进行反叛,攻击与摧毁。上面的文字,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上帝是否是用自己的肖像造人这个问题。他把问题说的模糊不清,既按照自己原来的主见,认为神应该是不具有肉体,是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见到的;又在后面说,神按照自己的肖像造了人。如果神是无处不在,到处充盈的话,那么抽象的东西,怎么可以有肖像呢。如果没有肖像的话,又何以依照自己的肖像创造人呢?他没有回答,没有解释,他只是敷衍的对这个问题进行模糊的处理,然后就绕过去了。一方面对自己解释,我想通了,是自己以前理解错了,一方面可以毫无负担地展开双臂,去匍匐在基督肖像的脚下。

他如此的行为,看起来倒像是为了投入基督教的怀抱而去扫清曾经为自己设置的那些思想障碍。那么,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当他从一个乐园叛逃,带着对那里的不满与蔑视,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思想的荒岛,举目望去,不远的地方就是另一片乐土。虽然未必完全合乎自己的理想,但是那里已经聚集着目所能及的最杰出的人物,最富足的精神源泉。他在荒岛上踌躇着,先是否定了他所离开的那片精神乐园,然后憧憬着自己最理想的乐园。可是,现实是,他理想的乐园现在还只是一片荒芜的孤岛。于是,孤独的他望着不远处的另一片精神乐土。看着那里的人们,过着载歌载舞的富足美满的生活,不禁陷入了沉思……

推断

叔本华说,一切知识与学问的根本都是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人从一个信仰,转移到另一个信仰,人从相信此转移到相彼,人从信到不信,都不是依靠那些可以解释的东西,不是靠逻辑,不是靠理性。

希波的奥古斯丁如是,我们如是,所有的人都如是。

那是什么让我们转变的呢?

对奥古斯丁来说,是他母亲的坚持,是古罗马时代公教会的成功经营。让他处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身边的人对基督徒充满敬畏。德高望重的人,学识渊博的人,富有魅力的人,享有声望的人,都被公教会所吸引收纳。导致那个圈子集中了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由此而不断地吸引后面优秀的人加入其中。

因此,让人发生转变的是人。是社会。是环境。不是任何道理,不是任何逻辑。只是人。你信了这个人,你就信了他的话,不论他的话,在外人看来多么的不合逻辑。是社会,你活在这个社会中,你就依了这个社会,不论这个社会,在别人看来,多么的不可思议。是环境,你活在这环境中,你就吐纳着这里的空气,不论这里的空气,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苦涩与厚重。

进而对于大多数人,他们相信科学,相信相对论,相信进化论,往往也不是由于他们的逻辑,他们的道理,而是从小到大,家庭学校对他们进行的教育,与环境对他们进行的潜移默化的润泽。不然,我们可以扪心自问,自己是如何相信相对论,相信进化论的,我们看过那些书吗,我们懂那些道理吗,我们推论过那些逻辑吗,我们看到过书里所提出的证据吗?我想并没有。然而,对于如我一样的大多数的人来说,我们看都没看过的书,我们懂都不懂的道理,而我们竟然就相信了那些结论。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之所以相信,是由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最杰出的人物,他们相信,我们只是顺从了他们的思想,跟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站在巨人的肩上,我们生长在大树的庇荫中。所以,我们今天,相信所谓的科学,与古代的人们相信宗教,在某种程度上,性质是一样的。其实我们相信的并非科学本身,我们只是被科学的气势所冲击,震荡,包裹。我们跟随着主流的思想顺势而下,我们没有太多思考,质疑,求证,我们只是把自己托付给了这思想的洪流,把灵魂交付与这思想的巨厦。我们所做的,并不比古代人更特别。

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奥古斯丁失败了。他急于为灵魂找一处安宅而放弃了对理想的坚持。但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的挣扎,他的苏醒,他的努力,他的坚持,他的探索。他有意义的地方在于,他留下了很多宝贵的,细腻的第一手资料,记录保存了他真实的思绪起伏与变化的过程,供人们研究学习。

在一个社会,在一个时代,有所苏醒,有所坚持,是非常不容易的。那个人,是站在了人类历史最前沿的人,为人类文明指引新的道路。他要有足够的睿智与坚毅,他还要忍受着众人所无法忍受的孤独,忍受着别人对他的偏见,如此的坚持着走下去,才有可能走出一条路来。从奥古斯丁身上,我看到了这样的气质,这样的努力。虽然最终他是失败了,但还是值得我们去纪念。

于13年12月7日

PS:这篇文章写于十多年前,刚才整理文章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某个片段,感觉我这是用心理分析的方式在解析宗教信仰,想想也觉得好笑。
24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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