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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习惯了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再一读色诺芬的苏格拉底,就会感觉到很多的不一样。但正是由于这样的不一样,让苏格拉底形象更加的立体。
本来我是一直幻想着柏拉图语录可能是托古托给了苏格拉底吧。我们的老祖宗很擅长这样做,比如黄帝内经是后世托黄帝之名写的医书,列子是托列子之名所著的道家学派的著作。那些著作虽然挂着古人的名字,但事实上跟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而柏拉图语录非常特殊,非常的,怎么说呢,非常的不一样。柏拉图语录通篇都是苏格拉底,甚至我认为将其称为柏拉图语录是错的,应该是苏格拉底语录,至少也要是柏拉图记述的苏格拉底语录。而且我还注意到,很多人引用里面的观点的时候,往往都是缀柏拉图的名字的。比如柏拉图那个非常出名的洞穴理论,还有柏拉图式爱情什么的。如果你承认柏拉图没有托古的话,那么,这些观点与理论就应该是苏格拉底洞穴理论,苏格拉底式爱情。而不该缀柏拉图的名,毕竟柏拉图只是叙述者而已。
而且柏拉图很奇怪的。这种奇怪在读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之前,由于没有对比,就被潜移默化掉,觉得应该是那样。读了色诺芬之后,你会发觉,这才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回忆录的文本啊。为什么,因为色诺芬站出来和读者交流了啊。色诺芬讲完苏格拉底,他会出来跟你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是怎样怎样的,苏格拉底是怎样怎样的,他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会不尊敬神灵吗?色诺芬会这样出来跟你谈,会有情感的流露。
而柏拉图,那么多的语录,他却自始至终,一直躲在文字的背后,从来没有出来过,从来没有与我们读者进行过交流。难道没人觉得这很荒诞吗?他像一个引路人,举着火把,带你穿山越岭,走过一条条深邃的隧道,爬过每一个深渊之间的罅隙,看过无数风景,经历无数苦难,可是当很多年后,你回忆他的时候,你却发现,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面容,也从来没有与他交谈过。他是你最熟悉而又陌生的那个人。你会觉得这真是荒诞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按理说,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家关系都非常好。他不但熟识柏拉图,并且和柏拉图的哥哥格劳孔也很熟,苏格拉底与格劳孔的对话是理想国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还鼓励过柏拉图的舅舅哈尔米戴斯勇敢参政。在柏拉图的语录里,苏格拉底和很多人作过对话,从雅典人到外邦人,他仿佛和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谈过,但唯独没有与柏拉图谈过。我们潜意识里觉得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弟子,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多很深刻的交流吧。然而,在柏拉图的语录里,是找不到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对话的。(并没有彻底的求证过,欢迎证伪。)甚至,他连他自己的名字也几乎很少提起。我记得起的一处是裴洞篇中,有人问裴洞,苏格拉底死之前,都有谁去探望苏格拉底。裴洞说了一些人的名字,然后又加了一句,我想柏拉图是病了。(59c)这是柏拉图语录中,最令人伤感的一句话。不知道苏格拉底本人是作何感想,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是泪流满面的。他写了一辈子的苏格拉底,却很少提及自己,好不容易提到一次,却是在这里,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病了,没有去见老师死前的最后一面。我想柏拉图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应该也是泪流满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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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了解苏格拉底,主要是通过柏拉图的语录。了解他的思想,他的对话,以及他的死。而柏拉图写来写去,写的也都是苏格拉底。到最后,真的是分不清,到底谁是柏拉图,谁是苏格拉底了。还好,还有这本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这是另外一个人眼中的苏格拉底。通过色诺芬的视角,我们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苏格拉底。他的固执,他的故作愚驽,看他用话术轻车熟路的把话题引到某个莫名其妙的角度,然后再一顿暴击,把对方大脑说方掉。我才知道,有些观点真的是苏格拉底的观点,不是柏拉图的。比如那个对君主制与民主制的划分。我们知道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专门讨论过这个话题的,苏格拉底是推崇君主制的。他认为最好的君主就应该是哲学家。是内圣外王的君主。他不认为民主制比君主制更好。最恶劣的是僭主制等等。这样个观点今天大家引用的时候,普遍都讲这是柏拉图的观点。但是苏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里,苏格拉底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因此,我认为柏拉图语录中的苏格拉底的主要观点应该就是出自于苏格拉底自身,可能有部分是经柏拉图润饰过的,当然,也可能柏拉图完全一点都没有改动,但这样做难度很大。
就以理想国来讲,按照书中的交代,整整一本书的内容,是苏格拉底等人一晚上谈话的结果,先不讨论他们几个人如何一晚上能谈那么多内容,单就他们如何一字不拉的把谈话内容记载下来就是个不小的问题。而且,当时柏拉图是不在场的,格劳孔是参与了的,有可能格劳孔回去将谈话的内容讲给了柏拉图听。但无论如何要做到一本书的信息不受损失的传到柏拉图那里,也是很有难度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格劳孔回去把谈话的大纲与精华说与柏拉图,然后柏拉图在经过润色,以及一部分自己的想象创作了理想国。
因此,把柏拉图语录中的观点当作是柏拉图观点是不准确的。但若说那不是柏拉图的观点也是不对的。至少是经过柏拉图过滤过的。这有些像诗经。诗经并不是孔子所做,但你如果说诗经跟孔子没关系,反应不了孔子思想那也是不对的,毕竟诗三千被过滤成诗三百,留下来的至少可以说明是得到了孔子认可的,觉得传下去是没问题的。
而且据柏拉图年表,理想国即国家篇的对话是发生在BC421年,那时柏拉图年仅6岁。因此理想国与苏格拉底思想的关系恐怕有点像MIUI与Android OS的关系吧。即以苏格拉底思想为内核,而枝节则是柏拉图自己的润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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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死。
有人认为苏格拉底本不该死的。只要他态度稍微诚恳些,收敛些,不要那么固执,是不需要死的。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苏格拉底之死的实质是一场政治清洗。当时的雅典政坛是极其不稳定的。控告苏格拉底的三名原告之一是民主派政治家安尼多/Anytus。我们知道,苏格拉底是不认可民主制的,他认为最好的制度应该是君主制。而且苏格拉底在雅典的讲学颇具影响力,他的学生中也不乏从政之辈。我们再看他们控告苏格拉底的罪名是什么,是渎神和败坏青年。
什么是渎神。渎神其实就是一顶大帽子。放在古代中国就是不忠,放在文革就是反革命,放在今天就是不爱国。敬神与爱神是雅典人的政治正确,渎神就是政治不正确。这项罪名其实是很无赖的,泼人身上,是很难洗得掉的。你举再多自己爱国的例子都没办法证明你没有做过不爱国的事情,是不是?
然后,第二项,败坏青年。这就是很具体的罪名了。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一直在给苏格拉底洗地,说他本人道德很高尚,也一直教导他的学生做高尚的人,怎么会是败坏学生呢?控告人之一的美勒多/Meletus直接说:你已经引诱了许多人服从你而不服从自己的父母。(回忆苏格拉底 P194 商馆版)。这句话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他们在担心自己话语权的缺失。虽然当时苏格拉底似乎已无公职在身,但是他引领了雅典的舆论。特别是年轻人的舆论。而这些年轻人往往都是拥有公民权的。他们的是可以对雅典政治产生影响的。这对刚刚夺权,还没站稳的民主派来说是个不小的隐患。
还有一件事,可以从侧面反映出,苏格拉底之死是一场政治清洗,据柏拉图年表,“BC398 苏案发生后,柏拉图随同其他苏门弟子纷纷离开雅典到外地避风。”如果这不是一场政治清洗,苏门弟子大致也用不着跑出去避风头的吧。
因此,这是他们迫害苏格拉底的根本原因的话,苏格拉底还在苦苦申辩自己有没有渎神,有没有败坏青年,这根本就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政治利益从来都不会被感情和道理所妥协的。他应该用政治手段去解决问题。
他没有,他在审判场做了一场著名的,我认为是非常愚蠢的申辩。申辩结束,审判的结果是:
“苏格拉底的申辩至此结束,大家投票。结果以二百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其有罪。”(35e)
其实这个票数是很接近的。281 vs 220. 与其说这是叛他有罪的票,不如说这是一场政治立场的投票。因为雅典城就那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呀。苏格拉底是什么人,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苏格拉底有没有渎神,有没有败坏青年,难道还需要苏格拉底的申辩吗?退一步讲,在一个只有几万人口的雅典城,如果苏格拉底真的做如上之事,那岂不是人人皆知,怎么还会有220票认为他无罪的呢。而且难道那投票的281人真的是认为苏格拉底渎神,败坏青年的吗?除非他们与苏格拉底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按程序,这个时候,虽然判他有罪,但是尚未判定如何惩罚,苏格拉底还是有机会的。他甚至如果愿意支付一笔罚款就可以赎罪的。然而,他再一次搞砸了。他说:“我若有钱,就自认能付的罚款,这于我却无伤。可是我没有钱,除非你们肯按我支付的能力定罚款的数目。或者我付的起一个命那银币,我自认此数。”(38c)
然后是审判官的判决:
“审判官去判决,结果叛他死刑。”(38d)
然后他彻底恼怒了,当场诅咒审判他的人:“杀我的人啊,帝士为证,我死之后,惩罚将立即及于你们,其残酷将远过于你们之处我死刑。”(39c)
这和柏拉图以及色诺芬后来说他非常平静的面对死亡是不同的。
他最后说了那句非常著名的话:“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42)
反映了他的筋疲力尽与无奈。
他的悲剧在于,当政治对手对他展开政治打击的时候,他竟然试图用讲道理的方式说服对方放弃对他的打击。他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像他教育他的学生那样,洋洋得意滔滔不绝地说服着他们。
他不用说那么多的,他只要说,民主制是好的制度,就可以了。
当然,有人说,他这是在为理想殉身。
这样固然可以守住自己的名誉使之不受其辱。然而这样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他的亲人及学生都要受其牵连。而且,他并没有承认这件事。克力同去牢里看他的时候,他说这样死了才好哩,这样自己就免的遭受年老之苦。他说自己其实是很幸福的。
他固执,骄傲,也看不起别的人。“据说当苏格拉底看到安努托斯/Anytus走过时说到:‘这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我因看到城邦给予她一些很高的职位,曾对他说,’不必再使你的儿子学做硝皮匠了‘,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竟以为把我处死,就是做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事情。”(会议苏格拉底P196)他看不起安努托斯,认为他儿子做的是“卑屈的职业”。可是当初他在构建他的理想国的时候,可并不认为匠人是卑屈的职业。
因此苏格拉底之死,其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讲学传播一些不利于当局者执政的思想。当他的敌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控告他的时候,他没有想办法从这个角度去解决问题,而是用非常书生气的方式去试图说服人们相信他是无罪的。以至于最后被判了死刑,实在是很可悲的事情。苏格拉底之死,不但死了自己,而且还害了那些师从于他并立志于从政的学生们。这真是一件,令人无比伤感的事情。
18.6.24 于布吉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