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抬头

没有抬头

这个时候的天气,虽然没那么热,但是很潮湿。不过待久了,似乎我也竟逐渐适应了一些。拉肚子的频率已经没刚来南方时那么频繁了。

小时候大人崔学,我总觉得等长大了再学还不一样。可长大后发现,长大后有点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有些没劲。当然这应该是因人而异。我相信梁任公永远都激情澎湃,永远都不会像我这样百无聊赖。他的激情要天天饮冰才能稍微得以抑制。但即便如此,梁任公也说,要在世界外另外寻一去处。在工作生活之余,可以去发发呆,去去燥。

而我,由于过于贫穷,始终没找到那样的去处,因此而不得不沉浮于尘世的喧嚣之中,逐渐沦为梁所谓的浊物。

是以百无聊赖。

但仔细想想梁也其实是个悲情的英雄。梁始终秉持之不可为而为之之精神。初遇之时,我也因此而感动,而热泪盈眶。可是时光荏苒,我已经在不知觉间变成了一名百无聊赖的老6了。再去回味的时候,忽然觉得梁的之不可为而为之岂不就是古希腊的西西弗吗?就是把石头从山底推到山顶周而复始的一种清新脱俗的说法嘛。

这样想的话,我倒似乎觉得自己有一点可以理解梁任公了。因为任凭谁来这么做,都会有一点火大。如此一来,饮冰室不如改作败火斋。

这样想的时候,生在这个时代,还真的是比较幸运的。有一点躺赢的感觉。可历史的流淌就是起伏不定,无法以个人意志而稳定而知止的。我们能做的是通过历史的经验,让自己可以更准确地去认识这个世界,不是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会有些不自觉地想到商人对世界的认知,那种感觉真好。与商人相比我们惨多了。我们现代人的世界观基本上是一种比较苦逼的世界观,与之相比,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他们的世界观就稳定得多。像是开了挂了一样。很爽,至少在我看来,很爽。

那么商人是怎样的一种世界观呢?

由于时代确实过于久远,留下来的史料也不是很多,似乎很难能近而明之。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遗世史料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在解释之前,我想借用斯宾诺莎的理论,因为我总觉得商人的上帝很可能是类似于斯宾诺莎伦理学中的那种神。那么斯宾诺莎的神是什么样的神呢?斯宾诺莎的神是一种实体,该实体的一个性质是可以通过自身来了解自己。而与实体对应的另一个概念是分殊,分殊的性质是要通过外物来了解自己。这该如何理解呢?

举一个小例子,比如日本国,当要研究日本国的历史与文化的时候,无法仅仅只通过日本岛上的居民来了解日本国,因为日本国的历史上屡次受到了来自于东亚大陆文化的大量影响。所以要了解日本的某种文化,就不得不先去了解日本之外的东亚大陆的文化。因此日本文化就可以看作是东亚文化的一支分殊。

因此在斯宾诺莎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分殊,都是某种因的结果。那么往前推,往上推,最前,最上面的原因是什么呢?那就是实体,是唯一的神。这个神包含了宇宙万物。

就这种角度看,商人的神更接近于斯氏的神,而非亚伯拉罕神。商人的神谓之上帝,或曰帝。全能全知。帝在上界,而人在下界。人没办法直接与帝联系,但是又不是完全没办法联系。商人与帝的联系主要通过祖宗这一媒介。具体来说就是通过烧甲骨占卜来问凶吉。而祖先则把帝的旨意通过甲骨的裂纹传达给商人。至于祖先与上帝是什么关系呢,我猜或许可能商人会认为自己是上帝的直系后代。如若是,那商人可比以色列人可爽多了,以色列人只是耶和华的选民,而商人直接是神的后裔。

我们今人原本很难能理解商人在这种宗教思想的浸染下的世界观,幸好出土的甲骨上留下了很多信息。其中有几片甲骨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商王武丁的夫人妇好早亡,于是武丁就占卜问曰:

惟帝取妇好?

惟祖乙取妇?惟父乙?

惟唐取妇好?惟大甲取妇?惟祖乙取妇?妇好有取上。王占曰:上惟甲。

意思是:

是上帝要取走妇好吗?

是祖父乙,父亲小乙要取走妇好吗?

是唐(汤),大家,祖父乙要取妇好吗?

最后占卜的结果是,是商朝建立前,商族第八代族长上甲微取走了妇好。

这个故事除了让我们感动于武丁对妇好的深情之外,还让我们有机会了解到商人的世界观。在后世的朝代中,遇到亲人的离世,人们的理解就是永远的离开自己。但是商人的理解却是,是自己的祖先要取走这位亲人。于是武丁才在祖宗的群里问是哪位祖宗取走了自己的老婆。一连问了好多遍,才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出来承认是自己干的。

武丁问了这么多次,看得出来他是很着急的,我好奇如果一直没人出来承认,他会不会气到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亲自回上界去问个明白。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末代商王的事,史记殷本纪云:

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

注意,这只是周人的叙事视角,而按照商人自己的视角,搞不好就是:我靠,被猪队友坑了,加上刚才手滑,没操作好,翻不了盘了,赶紧下线,回去和爸爸们复盘去。

所以,按照商人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就是他们家的,即使最后被一波推了,大不了回去给爸爸们磕几个头,让爸爸们出面帮着收回来就是了。

下界都是贱畜,只要祭祀不断,伺候好鬼神,谁能奈我何?

我们今人初一接触这样的世界观,可能有些诧然,但是稍一回味,却发现,这样的世界观乍一看离我们很遥远,其中不少滋味其实已然渗入我们骨髓深处。

后世虽然不会烧甲骨问先祖贞凶吉,但是一样会去寺庙抽签,去街边找人算命啊,这和商人的世界观相比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所以作为今人我们完全没有理由站在高处笑话古人愚昧。尤其是我们那点香火钱与商人的祭祀牺牲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今之去商,已然三千多岁。商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先人了。说熟悉是我们日常接触的很多东西都是商人遗给我们的,而所谓陌生,既是虽然我们用着商人留给我们的东西,却并不自知。比如星火燎原,我们往往以为这可能是近现代才出现的成语,而其实这个成语可能比95%的成语都古早,他出自尚书盘庚。是商王盘庚动员商的族人从奄(山东曲阜)迁都到殷(河南安阳)时发表演说时用到的词: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在这篇著名的讲演中,盘庚还说到: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这便是有条不紊这条成语的出处,没想到这个成语我们也用了三千多年了。

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先人留下的东西却在不知名的地方,默默地支撑着我们往前走着,这样一想,却也是令人有些热泪盈眶。只是不知,梁任公当年饮冰,是否亦如是。

23年6月18日 于山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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