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闲说
记得兄弟的尾封上,余华故作高深的写道,上帝说,要走窄路。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因为一直记得,所以就一直潜移默化着我。比如写文章要起个小名字,不能用闲话,也不能用闲谈,只能用闲说,因为闲说更随意一些。而沙漏呢,并不是文章的主题,而是把我桌上的沙漏倒过来,然后打算在沙子漏完前,把要写的东西写完。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呢。因为如果第一次没写完,等下一次再去继续写的话,我就会觉得错误太多,愚蠢的地方太多,嫌弃起自己来,不肯写下去了。过完年后,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关于山海经的文章,由于没写完,所以下次提笔再写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漏洞,像竹篮漏水一样。因此原本的兴致也就戛然而止了。所以我想尽可能不要写那么长,如果能在沙漏漏完前结束,那是最好不过得了。
好了,沙漏已经漏掉了不少了,聊聊有趣的事情吧。太史公自序有这么一段话: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而卒。而子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这段话说,汉武帝去泰山封禅,因为没有带司马迁的爸爸司马谈,于是司马谈发愤而卒,要死掉了。这时正好儿子司马迁路过,见到了将死之父,司马谈就说,我们祖宗在周代就是太史,非常牛逼,但是现在天子泰山封禅,竟然不带我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初读觉得有点滑稽,继而又有点心酸,后来又有些惆怅,然后是怅然,最后是释然。怎么说?为什么武帝封禅不带谈,谈就要发愤而卒呢?这就要从谈的官职太史说起了,太史呢,在先秦是天官,主管天文历法的,记史只是副业。三代官职,侍上者尊于侍下者。何谓侍上?上者,天也,故周王谓天子。而下者,地也,众生者也。鬼神归天,人归地。所以大凡侍奉鬼神的官,是尊于处理人间俗事的官的。因此太史作为天官是非常显赫的。谈所谓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一脸傲娇的说自己祖上是在虞夏之际典天官事的。虽然我觉得司马氏在周掌太史之职或许还算靠谱,但是虞夏时掌天官就有点吹牛皮了。我们且说回来太史,太史到了汉朝,就不行了,地位没那么尊贵了,属于太常的属职。而且汉室明显在打压太史。本来太史是天官,天官是干嘛的?天官是观星相以正历法的。但是到了汉代,或许是历法制度已经足够的成熟,或许是别的原因,反正老刘家表示,我们不搞那一套了。所以太史只好捡起副业,去专心修史了。
但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多羞辱,令谈真正觉得羞辱的是,武帝要去泰山封禅。你们不是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吗,那你们封个毛线禅啊?那么,什么是封禅呢?封禅就是祭祀天地。最主要就是祭天。因为皇帝自称天子,而从来不会自称地子。所以祭天为主,祭地只是作为对祭天的对仗与补充。那么什么是祭天呢?
这个又和先秦的宗教信仰有关了。最早可考的是商代,那时候最高的神是帝,帝是至高无上的,商王是帝的直系后代,凡有重大的事情,商王都要占卜,来问凶吉,比如烧龟壳,商人认为龟壳上的裂纹能反映帝的旨意。后来到周朝,周人表示,那都是封建迷信,我们是新时代,我们不搞那一套了。那周人搞那一套呢?周人认为天才是最高的神,世间万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天意。周王是天子,也就是天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周王实际上是政教合一的,一方面他是人王,另一方面又是天之子,即天的使者。周王的命令,即为天的旨意。周王垄断了与天交流沟通的能力。通过什么垄断的呢,一个主要的方式就是祭天。祭天是干什么的,说白了,就是下级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所以祭天的时候,周天子要以对着他的老天爷爸爸一顿胡吹,告诉他爸爸人间被自己治理的很棒,至于他爸爸信不信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诸侯信,士大夫信,百方之姓信就O几把K了。
到了汉朝,这一套糊弄人的东西早就遗失了,毕竟周德已经衰了几百年了。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就已经不信那一套了。但是汉武帝觉得自己拓土功劳挺大,也得学着周天子去跟老领导做做报告,领领赏,说不定领导一开心,能上个神仙坐坐,至少能长生不老。于是武帝就领着队伍浩浩荡荡的去了山东。问题在于,周礼早就遗失了。我们现在所流传下来的那个周礼其实大部分都是战国时候的人自己旧瓶装新酒,借周礼的名阐述自己的政治模型的。武帝的队伍里基本上没人知道封禅这一套该怎么搞起来。按理说,以前都是天官来搞,并且司马谈肯定不止一次的去毛遂自荐过了。但是武帝偏不用谈。
所以这里面的矛盾就显现出来了,一方面武帝的大臣们都不大清楚封禅要怎么搞,另一方面,司马家是从周代开始就世袭太史,这里面的道道估计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放着一个专家不带过去,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面吐槽说,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其实对司马家真正的宫刑并不是刑在司马迁身上的,而是刑在了司马谈的灵魂上。武帝封禅舍太史公于周南,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打压太史的势力。
可能我们会觉得,皇帝想捏死太史何等容易,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那你是错误的低估了太史的能量。我们从结果上看,今天世人对武帝的评价都是两个极端的,这样一个少有的开疆扩土的英主,放在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应该是安享盛誉的,但是武帝名誉却是有点一言难尽。你还觉得太史没什么能量吗?太史的能量至少能扭曲立场,毁掉一个英主的名誉。任何朝代,都存在着君臣间的争权斗争。武帝就是要夺太史的权,因为司马氏世袭太史,几乎垄断了刘姓家的历史。这对统治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喔,我的沙漏已经在不知觉间漏完了。似乎今天就只好写到这里了。以上的想法,只是我自己的一些小想法,可能是不足为信的,所以叫作闲说,而非正义。以是。
3月4日 于山河居